晨雾尚未散尽时,青石板巷便浸润在江南特有的湿润里。瓦当垂落的雨珠敲击着石阶,叮咚声穿过白墙间的狭长天空,惊醒了檐角栖息的灰雀。我站在周庄双桥的桥洞下,看摇橹船划开翡翠色的水面,船娘蓝印花布的头巾掠过垂柳,在晨光中抖落一串银亮的水珠子。
此时的细雨如同蚕娘抛掷的银丝,斜斜地织进黛瓦白墙的经纬。油纸伞在巷口次第绽开,赭红靛蓝的伞面掠过斑驳砖墙,仿佛宣纸上晕染的色块。卖茉莉的阿婆挎着竹篮,襟前的银锁随步伐轻晃,那些含苞的素白花朵裹着夜露,在细雨里愈发清润透亮。
转过沈厅的月洞门,忽见天井里那株三百岁的紫藤正在抽芽。雨丝落在虬结的老藤上,将深褐色的褶皱染成墨玉般的润泽,新生的嫩芽蜷曲如婴孩的指节,绒毛上缀满细碎水钻。穿堂风挟着水汽掠过回廊,惊动了檐下铜铃,泠泠声里飘来隔壁书斋的墨香——不知是谁在临写米芾的《苕溪诗帖》,松烟墨混着雨水在宣纸上洇出远山的轮廓。
行至同里退思园,太湖石在雨幕中化作凝固的云团。雨水顺着石孔滴落,在青苔覆盖的池面画出无数同心圆,锦鲤的红尾偶尔搅碎这些透明的涟漪。忽听得游廊深处传来三弦的颤音,穿藕荷色旗袍的女子怀抱琵琶,指尖在丝弦上揉出《茉莉花》的调子,吴语唱词裹着雨声,竟比檐角垂落的银链更缠绵。
正午时分走进平江路的茶肆,雨势忽然转急。老榆木窗棂被雨点击打得微微震颤,铜壶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,碧螺春的嫩芽在青瓷盏中舒展成翠旗金枪。对座的老者用长柄铜勺搅动茶汤,絮絮说着乾隆年间采茶贡船过胥门的旧事,茶烟升腾处,恍惚看见当年漕船帆影掠过山塘河的七里烟波。
暮色四合时登上虎丘塔,整个姑苏城化作青灰底色的绸缎,河道是其间蜿蜒的银线。细雨将万家灯火晕染成朦胧光斑,寒山寺的钟声乘着晚风渡水而来,惊起枫桥畔栖息的夜鹭。山脚下的卖花担子正在收摊,晚香玉的芬芳混着雨水泥土的气息,在石阶上拖曳出湿漉漉的香痕。
这样的江南春日,连梦境都是湿润的。午夜檐溜敲打石鼓墩的声响里,我常梦见自己化作一尾青鱼,穿梭在留园曲廊倒映的水纹间。雨滴穿透水面时绽开水晶般的花朵,浮萍的根系在月光下泛着银辉,而远处画舫的灯笼,正把朱红色的光晕染进整条山塘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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