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明建文四年的秋雨下得绵长,林婉缩在漏雨的草棚里数着父亲咳血的次数。母亲将最后半块硬饼掰碎泡在雨水里,小妹饿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。
过了长江就安全了。“父亲第五次重复这句话时,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。林婉透过茅草缝隙看见火光如毒蛇游来,映亮绣着”燕“字的旌旗。
母亲将两个女儿推进稻草堆的刹那,利刃破空声已至。林婉死死捂住小妹的嘴,透过草茎看见父亲的白须溅上朱砂。母亲扑向官兵时,发间的银簪在雨夜里划出最后一道冷光。
还有个嫩的!”粗粝的手掌扯住林婉脚踝,小妹突然蹿出去咬住那人手腕。刀光闪过,八岁女童的头颅滚到水洼里,圆睁的眼睛倒映着姐姐被拖走的画面。
金陵城的城墙在暴雨中泛着青光,林婉颈间铁链被城门守卫拽得哗啦作响。当“醉月楼”的描金匾额撞入眼帘时,她突然发疯般撞向青石墙基。额头剧痛的瞬间,老鸨的尖嗓子刺破耳膜:“这丫头眼睛里有火,养两年必成摇钱树!
地牢里,林婉摸到藏在衣襟里的梅花银簪。这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,簪尾还沾着黏稠的血。隔壁牢房传来女子痴笑:”进了这销金窟,要么当玉观音,要么当烂肉泥。
三个月后,当红姑端着药碗逼她喝下哑药时,林婉突然抓住对方染着蔻丹的手:“我学。
二
红姑的银护甲划过林婉脖颈:”记住,客人要的是解语花,不是贞节牌。“铜镜里,素衣少女被描成远山眉芙蓉面,发间红宝石步摇垂着细碎金链。
琴师用竹尺打她手腕:”《霓裳》要弹出云破月来的空灵,不是哭丧!“林婉将渗血的手藏在袖中,直到能奏出令红姑落泪的曲子。她学跳舞时摔断过脚踝,却在卧床时背完了《花间集》。
永乐三年的上元节,十六岁的云裳姑娘在醉月楼挂牌。红姑掀开珠帘时,满堂权贵都屏住了呼吸——素白罗裙的少女抱琴而立,眼尾朱砂痣在烛火下宛如泣血。
五百两!”盐商举着银票的手在抖。
八百!“镇远侯世子打翻酒盏。
红姑却笑着推开所有金银:”我们云裳,只接清谈局。
深夜,林婉对着铜镜拆发髻。红姑推门进来,扔来一叠名帖:“今日席间那个穿孔雀补子的,是通政司新贵。”她突然捏住林婉下巴,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,但要想活着报仇,就得先当最锋利的刀。
三
兵部尚书寿宴上,林婉的七弦琴突然崩断。她抬头时,正撞见新任兵部侍郎掀帘而入——那张脸与四年前雨夜中挥刀者重叠,左眉疤痕分毫不差。
张大人好福气,云裳姑娘竟肯为你单独抚琴。”同僚的调笑声中,张崇德的手抚上她肩头。林婉闻到熟悉的沉香味,当年那人屠戮她家时,衣襟就熏着这个味道。
百度带货春令营#“姑娘的手在抖。”张崇德突然扣住她手腕,“听说你是扬州人?四年前本官在那里剿过叛党。”他指尖摩挲着她腕间红痣,“有个女童咬人时,也被我斩在此处。
林婉喉间涌上血腥味,却娇笑着靠进他怀里:”大人说笑,云裳自小长在金陵。“她垂眸掩住杀意,没注意到窗外闪过锦衣卫的飞鱼服。
当夜,红姑看着林婉收拾细软,突然冷笑:”你以为张崇德能爬上兵部要职,是靠运气?“她甩出一张泛黄名册,”当年他带人屠了十七户大臣家,靠人头换了从龙之功。
四
这是西域奇香,遇热则毒。“红姑将瓷瓶塞进林婉腰带时,手腕微微发抖,”你只有半柱香时间。“林婉望着镜中满头珠翠,想起昨夜张崇德说要在书房密会瓦剌使者。
轿帘外飘着细雨,就像家人惨死那夜。张崇德的书房燃着沉水香,林婉斟酒时指尖微颤,毒粉落进琥珀光中。”大人尝尝新酿的……“她突然僵住——张崇德腰间玉佩刻着”靖难功臣“,正是四年前从父亲尸身上扯下的那枚。
瓦剌使者推门瞬间,林婉假作跌倒打翻酒壶。待她借口取酒退出书房,却闪身躲进暗格。当听到”割让大同换铁骑三万“时,她终于明白红姑说的”更大的局“。
五更梆子响时,林婉将密信塞进胭脂盒。红姑看完信冷笑:”蠢货,通敌可比杀官刺激多了。“她突然抓住林婉的手,”锦衣卫同知亥时会来听曲,记得弹《广陵散》。
五
张崇德发现密信丢失时,林婉正为他梳理发髻。“大人昨夜醉了,把文书当废纸烧啦。”她将灰烬捧到他面前,发间金簪却已换成梅花银簪。
子时三刻,锦衣卫破门而入。张崇德拔剑瞬间,林婉将滚烫的香炉砸向他眼睛。惨叫声中,她扯开衣襟露出满背疤痕:“张大人可还记得,建文四年雨夜那家人?
当绣春刀架住张崇德咽喉时,林婉突然夺过侍卫佩剑。利刃穿透心脏的瞬间,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:”小妹咬的是你右手,我刺的却是左胸。
张崇德在血泊中抽搐的手指突然抓住林婉裙角,喉间发出“咯咯”声响。林婉俯身细听,却只听到半句“燕王……密……”。门外传来瓦剌人特有的骨笛声,红姑拖着中箭的腿撞开门,将火折子扔向纱帐。
走水啦!“整条花街的灯笼都在晃动。林婉搀着红姑跌进暗渠时,老鸨的蔻丹指甲已泛出青黑。”当年我女儿……“红姑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珏塞给她,”别信那些男人……“话未说完便没了气息。
六
灵隐寺的晨钟惊起山雀,林婉跪在佛前拆开发髻。铜盆里浮着几缕青丝,倒映出她腕间那道陈年刀疤——正是张崇德当年斩杀小妹时留下的。
施主可想好了?”老尼的剃刀停在檀香烟气里。林婉正要点头,袖中突然滑出张崇德临死前塞进的物件。半块青铜虎符在经幡下泛着冷光,内侧“燕王密令”四字如毒蛇噬心。
山门外传来急促马蹄声,林婉突然轻笑出声。她想起红姑教她弹的第一支曲子《胡笳十八拍》,想起昨夜焚毁醉月楼时飘散的金粉,想起虎符缺口处暗红的陈年血迹。
大师稍待。“她起身走向香炉,虎符坠入炭火时发出噼啪爆响。青烟扭曲成张崇德狞笑的脸,又幻化成父亲临终前翕动的嘴唇。当值日头攀上大雄宝殿金顶时,那缕烟终究消散在晨雾里。
剃刀落下时,林婉摸到后颈的烧伤疤痕。这是红姑为她挡下毒箭那夜留下的,此刻却像团未熄的火种。最后一缕青丝飘落前,她突然瞥见度牒上”慧空“二字洇开一滴水痕。
暮鼓响起时,新晋比丘尼正在擦拭佛龛。小沙弥气喘吁吁跑来:”有位将军说要寻故人……“话音未落,林婉手中烛台突然倾倒。跃动的火光里,她看见山门外悬着绣”燕“字的旌旗,就像十四年前那个雨夜。
就说慧空法师圆寂了。”她将红姑的玉珏埋进香灰,转身时袈裟扫落案上经卷。泛黄的《金刚经》摊开在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处,山风卷着灰烬掠过那句佛偈,恰似当年飘进草棚的芦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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